在北京以南百公里之外的河北保定,雄县米北庄村的殡葬用品一条街被称之为“中国殡葬第一村”,1公里多的街道上,粗略估算有超过500家经营祭祀纸活、骨灰盒、收尸袋、寿衣等殡葬用品批发商。
每逢农历三五八十,米北庄大集,有门脸商家和附近村里的家庭作坊将街道当作展台,来自全国各地的二级批发商和零售商汇聚于此,六七十米宽的街道时常被物流货车堵得挪不动地儿。
殡葬行业利润丰厚,是街上店家并不会避讳的说法。
以寿衣来说,一套寿衣的批发价几百到千元不等,但零售到大城市,中间层层转剥,最后能卖到三千元以上。但如今,他们给这个事实前面加上“曾经”。
“现在价格基本透明,我们经常和客户因为一毛、几分的批发价来回周旋。”冯子川说,
他的店铺就在这条街的入口处,专售火烧殡葬纸质用品。从父亲手里接过这门生意时,冯子川觉得这将是个能干一辈子的生意。他告诉自己,要好好干,以后儿子接班,将这门生意做成家族产业。
现如今,越来越多的地区对烧纸祭祖“一刀切”,“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政策下来,生意说没就没了。”
冯子川的大哥自2018年起,将电子花圈带到这条街上,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他在七八年前也做过这类新型殡葬用品,但当时的市场不接受,最后不了了之。“如今大哥算是顺应了时代。”
而自己该顺应的时代在哪?他现在没工夫想太多,只是有一点笃定,要让孩子们走出这个圈子,“没有一个行业能让人一站到底,让孩子们多读书,长见识,以后不论遇到啥都不慌。”
▲米北庄大集,有门脸商家将街道当作展台。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
━━━━━
“琳琅”殡葬用品街
3月20日,正逢农历初八,米北庄村开集。
前一日刚下过雨,路上还有些潮湿,集市比往常似乎慢热一些。上午9点半以后,看货提货的商贩们陆续开车赶来,把六七十米宽的路堵着“水泄不通”。
虽然一上午只有两拨顾客登门,但冯子川电话里的生意一刻也没停过。
电话那头都是熟客,有的生意伙伴从父亲那辈开始就与冯家联系,超过二三十年交情的不在少数。也正是这个原因,自2008年起,21岁的冯子川从父亲手里接过生意本,在老熟客、旧人脉基础上,联系外地的代工印刷厂,并周边村里拓展仓储。
生意起步和做大似乎并不难,冯子川在13年前开了现在的这间门脸商铺,就在殡葬用品一条街的入口处,他在2019年接受媒体采访时就提起,自家的纸活产品一天能批发上百件。
开集这天,冯子川家楼上楼下超过800平方米的地方,成摞的纸活半成品堆成了小山,一名女工坐在小板凳上分装祭祀用的三层楼“别墅”。
印刷好的厚纸板是楼体外墙,女工用手一捏便知大概数量,再取相同数量的配套屋檐、窗户、外墙来装袋,20套“别墅”就算打包好了。
这些还只是半成品。全国各地的零售商拿到货后,要自己拆封、折叠、粘贴组装,最后这些华丽的“别墅”会出现在一场礼式复杂的葬礼上,伴着逝者亲友的哀哭烧成一缕青烟。
火烧殡葬纸质用品俗称“纸活”,在米北庄村这条街上,“别墅”算是殡葬纸活里的基础配置。
除此之外,冰箱、电视、洗衣机应有尽有;洗碗机、扫地机等家电市场里的新鲜货也不难见;细碎之处也考虑周全,汽车、手机、护照、房产证等一应俱全。用的当地人话说,这条街上的物件,“只有人间想不到的。”
记者粗略计算,殡葬用品一条街上有超过500家商铺,都以批发为主,供应形式从原材料到成品都有,产品类别包揽了殡葬环节所用到的所有东西。周边村子里也存在诸多家庭作坊,从事着纸花制作、晾染,扎花圈、手工绢花制作等活计。
冯子川记得,儿时自家院子和屋里都是父母手工印染做的“奠”字。白纸板摞好裁成圆形,用丝网印刷版刷上黑色“奠”字,在通风处晾干,便成了旧时花圈的重要装饰部件 。
那些成摞的“奠”字曾是他儿时玩物,也是他最早认识的汉字之一。虽然不知道其中含义,但他能理解,这是父母养活3个儿女的活计。
▲一名女工坐在小板凳上分装祭祀用的三层楼“别墅”。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
━━━━━
老一辈留下的财富
“那时候生意确实好做。”同样做纸活生意的郭丽(化名)家算是整条街上起步较早的商户。
90年代初,她家花了8000块钱装了一部电话,那是当时除去村委会外少有的能与外界联通的电话,打破了此前外地客户发电报下订单的方式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郭丽家成了整个米北庄村的订单中心。郭丽记得,那时候自己每个月掏出的话费平均在五六百元。而在当时,就算是端着城里的一份“铁饭碗”,月收入也只有一二百元。
此前有媒体报道提及,米北庄制作殡葬用品清朝就有,从纸花手艺起家,如今占据全国市场90%有余,从业人员有两三万人。
“我们村没人种地,都在干这个。” 郭丽说,米北庄村的土地大多包给外来人耕种,而扎纸花才是全村人的主业。即便是现在,不论规模大小,村里超过90%的人都在干着与殡葬行业有关的事。
郭丽觉得,米北庄村乃至这个米家务镇能在殡葬这行当独占鳌头,是老一辈人留下的财富。
郭丽的婆婆从年轻时候就做纸花养家,制作工艺并不复杂,五颜六色的薄纸裁剪成各异的花瓣形状,手中拿捏造型后用一根细铁丝扎紧。成品纸花过去并不单单用于祭祀,还曾出现在其他节庆布置场合,但后来逐渐成为花圈制作的重要部分,也成了后来殡葬用品的最传统物件之一。
早在六七十年代,她的婆婆就和同村妇女瞒着生产大队,将家里做好的纸花用自行车驮着带到外县市,甚至背到外省去卖,卖完了回家继续做,周而复始。
“米北庄纸花”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“四散走远”。
包括如今依旧热闹的米北庄大集,也是后来老人们为了吸引往外地供货商而设置的“展销会”,大集上的展品从过去的单一的小纸花、纸葵花、元宝、冥币到后来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各类纸活,再到现在寿衣、骨灰盒、装尸袋、引魂幡……
郭丽觉得,这里见证了几十年中国人丧葬仪式里的变化。
▲荣姐正在整理店里的寿衣。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
━━━━━
从“厚葬”变为“ 礼葬”
在米北庄村,所有对于死亡、祭品、殡葬的忌讳都早已被无形吹散,摆弄在每个从业者手里的物件都不过商品。闲暇时,摊主们会凑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下棋,孩子们在街道上拿着绢花嬉笑追跑。
谈及这些,寿衣店店主荣姐坦言,那些精心设计出来的寿衣对她来说,更像是一件件工艺品。
3年前,荣姐和她的合伙人从男女服装零售转战到了寿衣销售。原因很简单,服装行业日趋竞争激烈,生意越来越不好做,恰逢机会接触到了寿衣,二人便转了行。
从服装做到寿衣,看着都是做衣服,却有着天然的心理隔阂,本身也有着千差万别。
“每件寿衣要做34到42这几个尺码,不管胖瘦高矮都能穿进去。考虑到人去世时,身体已经僵硬,胳膊也抬不起来,尺寸大一些是必然的。但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做大,衣服穿在身上要有比例,松松垮垮就不好看了,增大的部位基本在腋下、肩膀等一些地方。”
成衣出来后,荣姐会试穿,站着、躺着,想像衣服未来主人真正使用时的模样。
荣姐回忆,过去她见到殡葬品店会刻意避开目光,更别谈去揣摩、挑选某件商品。但进入寿衣行业后,她开始觉得,为人身后事做的安排是件神圣的事,上得了台面。
反复试穿过的衣服必然还要经过几次修改,“比如说立体裁剪出来的,它平铺出来以后效果就不好,不板正。但是如果你平铺裁剪后看着很满意了,穿在人的身体上它又不贴合人身,总有矛盾。”
听过不少类似“反正都会一把火烧掉,不用那么好。”“这东西没必要太好,能穿身上就得了。”诸如此类的话,荣姐觉得生气,哪怕是人这一生的最后一装,她觉得也应该体面。
鲜有零买的顾客登门,但她对一位已经96岁的老太太印象很深。
老人是女儿带来的,自己挑选、也不避讳试穿,和女儿有说有笑挑选了一套大红色做底花朵图案的五件套。女儿后来告诉荣姐,老人从70多岁就开始为自己选寿衣了,这已经是第三套,老人埋怨说过去衣服已经瘦了,穿不下,更重要的是,“前些年时兴的都过时了,不对我心思,我得来套新的。”
她见过不少地方为逝者穿寿衣,不管多少人在场,亲友将他身上衣服脱掉,简单擦拭后穿上寿衣。逝者的身体就在众目睽睽下赤裸裸呈现,“没有尊严”。
“移风易俗,我觉得就是应该把过去人们通过烧纸、吹拉弹唱的送葬表演展现出来的‘ 厚葬’变为‘ 礼葬’,逝者从穿衣到祝祷到告别再到骨灰入殓,应该如同生前一样被尊重和在意。” 荣姐说。
▲3月20日,冯伟妹在店里忙着对接网上的客户。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
━━━━━
改革下的传统纸活
殡葬行业利润丰厚,这是冯子川和同行们也并不会避讳的说法。荣姐提及,以寿衣来说,一套寿衣的批发价几百到千元不等,但零售到大城市,中间层层转剥,最后能卖到三千元以上。
但如今,他们给这个事实前面加上“曾经”。
“过去信息闭塞,做的人少,产业垄断,买这东西的人又基本不讲价,从我手里到死者家属那,不知道要被流转多少层,一个花圈零售价要高出批发价的五六倍不难。”冯子川说。
现在的价格基本透明,冯子川经常要在电话里和客户因为一毛、几分的批发价来回周旋,让步的结果是这一单又要少卖掉几百甚至几千块钱,不让步的话,客户一转脸去了别人家,左右为难。
冯子川说,以花圈来说,批发的单价在十几元,他们单个的利润大概只有几毛钱。“批发商一般都是几百上千的购买,我们的单价就压得更低,主要还是靠批发量赚钱。”
近些年,许多省市在移风易俗、殡葬改革大环境下逐步推行新政策。
今年3月, 哈尔滨发文对丧事活动中摆放、焚烧冥币和纸人、纸马(牛)等扎糊的丧葬用品下了禁令。雄县早在去年就曾发文,提倡进行“绿色环保”的殡葬祭祀。
显然,传统殡葬纸活与此背道而驰。
冯子川已经能感受到变化,发达省市的客户几乎不再有,但另一方面,在欠发达的西部地区、农村市场依旧对此需求量大,总体来说生意还是在继续向好,“好像一时半会儿,老百姓还是依赖最传统的祭祀仪式,老人生前缺什么、喜好什么,去世后子女们给烧去一些,我觉得这不是封建迷信,更多是亲人们在安放哀思和寄托。”
冯家兄弟姊妹3人,冯子川最年幼,起步做殡葬生意最早。直至2018年,大哥冯大伟才入行,“电子花圈”也在这时头一次出现在了米北庄殡葬用品街上。
兄弟俩是同行,门店和厂房都相隔不过几十米远,冯大伟家产品的制作现场与弟弟冯子川家的风格迥异,焊接好的花圈形不锈钢架上用绢花装扮,中间醒目位置空出一块大约半平方米的位置,一名工人正在往上安装一块电子显示屏幕。
与父母们曾经手工印刷制作的“奠”字不同,冯大伟家花圈上的“奠”字是金属白色的,上面排布了LED小灯泡,制作好的花圈插电后, “奠”字点亮,电子屏幕上可以滚动出现悼念文字
▲3月21日,冯大伟站在院外等着新最好的电子花圈发货。
━━━━
未来的风口
“这是糊弄死人,烧不掉就带不走。”冯大伟刚推广电子花圈时,首先受到来自父母的打击,做惯了传统生意,老人们觉得这东西没有市场,烧不掉的花圈势必会白白烧掉冯大伟的投资钱。
但在冯大伟看来,就算人们一时半会儿难接受,但电子化的殡葬产品是个风口,在殡葬改革不断推进、环保要求不断严格的前提下,电子花圈是传统烧纸的替代品。
但老人家的话不无道理,“烧不掉就带不走”,在以农村乡镇市场为主体的殡葬行业里,不管是零售商还是消费者,对电子花圈是啥还没弄明白。
电子花圈并不是冯大伟原创的,他第一次见这东西是在南方某市,但当时同行便告诉他,虽然东西做成了,但不好推广。冯大伟想,把它带到全国殡葬用品的龙头街上,“没有啥是卖不出的”。
但阻碍还是遇到了,首先不愿意接受电子花圈的是殡葬用品零售商。
冯大伟发现,即便是在一些已经在推行殡葬改革的地区,已经有人在经营电子花圈,大多做的“遮遮掩掩”,不愿好好推行。究其原因,是纸质祭品利润空间大。
“纸质品是一次性用品,烧完一波没了,本身单价利润空间就大,用数量还可以再带动一次(利润)。但电子花圈不一样,一般是零售商买回去后出租,一次消费10个、8个的,租金不过几百块钱。”
下沉市场对电子花圈不友好,冯大伟在一些相对发达的地区找到了出路,在河北、天津、山西、贵州等等一些地区,越来越多零售商店,殡葬一条龙服务商家开始从冯大伟手里订货,疫情这一年,冯大伟外出次数减少,但口口相传带来的网络订单日渐增多。
目前,这种批发价在五六百元的电子花圈,他平均每日出货量在30个左右。
电子花圈经过几番改良,框架从过去铁质变为不锈钢材质,更加轻巧便于搬动。顶部焊接了一个凸出的造型,整体看上去更美观,有人愿意让电子屏幕更大些,有人希望花圈整体尺寸小一点,这些他都可满足,“东北的客户说他们那边流行一种桃形的花圈,这咱也已经给做成功了。”
米北庄殡葬一条街上也多了几家销售电子花圈的门店,有人向冯大伟取经,他不含糊地讲授经验。显然,比别人早迈步三年,已经抢占了市场先机,拿到了原材料供应商的最低价格,他计划下一步自己主要负责加工半成品,提供给下游客户让他们自己组装售卖。
他觉得在殡葬用品这行,这就是未来的风口。=
▲米北庄大集,有门脸商家将街道当作展台。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摄
顺应时代变化
冯子川也知道,长远来看自己还是得转型。
就目前来看,殡葬改革、加强环保的政策似乎还并未波及到当地的收入。但米北庄村殡葬用品一条街要拆迁的消息,近些年也一直在传,没人敢断言这生意还能干几年。
街上的人也开始经营起网店。有媒体在2019年的报道中提及,米北一带光在阿里1688线上的卖家将近120家,采购商也大批从线上涌入。
冯家女儿冯伟妹也是从2019年开了家网店,售卖殡葬用品,网店上架了哥哥经营的电子花圈和弟弟售卖的传统纸活。清明节前夕,店里一款直径50的绢花花圈卖的很好,方便邮寄,也便于携带到公墓祭奠先人,冯伟妹一个人聊天、接单、打包、发货,忙得顾不上吃中午饭。
两年前冯伟妹做的也是服装生意,朋友圈里加了不少客户,平时发新款服装,发促销优惠。开网店卖殡葬用品后,她可以把原来那些顾客屏蔽掉,“朋友圈里发了让人不舒服。”
冯子川的店铺里,如今近八成的订单也是在微信上搞定,客户保持着半年到一年来一次的频率,“来了无非赶集看新样子,货比三家。”
从长远看、冯子川知道,店里的生意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了。越来越多的地区对烧纸祭祖“一刀切”,“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政策下来,生意说没就没了。”他预感这一天的到来的并不会太远,三年?五年?是个未知数,但已经是大势所趋。
每个生意人都会审时度势。冯子川说,早在七八年前自己也做过电子花圈,当时市场不接受,没人认账,不了了之。如今大哥的电子花圈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恰是顺应了时代。
而自己该顺应的时代在哪?他现在没工夫想太多,只是有一点笃定,孩子们要走出这个圈子,见识得更远。冯子川的两个儿子还在上小学,目前都在雄县寄宿上学。今年他带大儿子到衡水参加了考试,如果有机会,他愿意让孩子走到更大的地方去读书。
“你说我这想法对吗?”比起聊生意,冯子川更愿意和一些比他学历高的人聊聊孩子教育,这甚至是他现在努力赚钱的最大动力 ,“没有一个行业能让人一站到底,没有什么饭碗能端着吃好几十年,吃几代人。”